English

创作经验谈

1999-02-04 来源:光明日报 ■老 舍 我有话说

编者按

今年2月3日是我国著名作家、艺术家、语言大师老舍先生诞辰百年,我们特请舒乙先生为“文荟”副刊提供了这一组文章,以志纪念。

我们备感珍贵的是《一篇老舍从未发表的信和序》,时至今日,还能找到老舍先生没有发表过的文字,多少令人有点天方夜谭式的惊喜。

老舍先生的《创作经验谈》是1944年写的,时光已走过半个多世纪,但今日捧读,依然觉得光彩夺目。从是文中,我们可以体会到:文学写作是一项极其艰苦的创造性劳动,脚踏实地,呕心沥血,都不是虚张声势之词;像老舍先生这样的大师,尚“从没有想到我自己是一个有文学天才的人”,我们这些后人呢,更不可沾染上企图一蹴而就的浮躁之气,以为仅仅靠一番“炒作”,就可以在某一个早晨成大名,这样的“作家”不可靠。

老舍先生的文章都是早年写作的,有些字和词的用法与今日有不同,为保持作品原貌,编者没有任何改动,特此说明。

我写小说,是始于二十七岁。在二十七岁以前,我没有想做一个文人,也没有写作的准备,虽然在中学读书的时候,我很喜好文学,但我从没有想到我自己是一个有文学天才的人,所以也就没有胆量去试写一篇短文或小诗;那时候我的兴趣是在教书和办学校,因为我从二十一岁就开始做事,直到二十七岁出国,因为学习英文而读到许多英国作品,虽然这许多英国作品,都不是名著,但已引起我学习写小说的念头,加之那时候我的事也不多,所以就慢慢的利用我在教育界教书之中的经验,写成一部《老张的哲学》。

《老张的哲学》写得不很好;尽管它的材料非常丰富,可是写作的技术却相当拙劣。我很想重新改写。可是稿子已寄给《小说月报》而被发表了,改写已经做不到。于是我尝试去写第二部小说《赵子曰》,希望在这一本小说中矫正我以前的错误。在这里我可以奉劝诸位有志于写作的青年,切不要着急的将自己的作品在未成熟之前就发表,要多读书,而且要多读世界名著。不要认为读了中国的几部新旧小说就行了,更不要满意于自己的作品而急急的求其发表。发表得太早,对于自己是没有好处的。现在一般人,都急于将自己的作品发表,以为自己的作品发表得越多,就越能成功,越是一个文人,这完全是一种错误的见解!出名的著作家,并不在于他作品的多,而在于他作品的好。

《赵子曰》的故事,是以五四运动为背景的。事实上,我只是看见了五四运动,而没有在这个运动里面。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事,虽然做的是教育界的事,可是到底对于这个大运动是个旁观者。看戏的,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明白演戏的。虽然我极同情于学生们的热烈与活动,可是我不能完全把自己当作个学生,所以我在那个解放与自由的声浪中,在那严重而混乱的场面里,仅找到了笑料,看出了缝子,而没有真挚的同情。所以在《赵子曰》里面风凉话非常多,而真挚的同情却很少,这也就是告诉我们,不管写那一个场面,或任何一种活动,最好是自己去参加。如果没有自己去参加,就得不到真正的感情与内心的鼓舞,所写出来的东西,也必然不会伟大,也必然不会有同情心。关在房里仅仅靠想像而写出来的东西是最坏的!《骆驼祥子》就和《赵子曰》不同,我写《骆驼祥子》的时候,曾花了半年以上的时间,亲身到拉洋车的家里去看他们的生活,到各个茶馆里去听他们的语言。用他们的语言(思想)写出他们的生活。所以这本书,我是相当满意的!

《二马》,是一本缺乏文艺的伟大性和永久性的作品。现在一般人都以为新奇惊异是写文艺的最好材料,其实,新奇惊异的东西并不足以支持文艺,文艺是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寻找的!西洋有许多作品,都是商业化的东西,为了赚钱,他们多以新奇的东西去写,所以有写五千年前的艳史,有写三头六臂的人物,有写鬼与神的世界,而将文艺与现实脱节。所以念西洋作品,必须要打听这本作品是不是值得念?不要乱念。不要以为外国人的一切东西都是好的。

在写《二马》的时候,我曾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产生,就是用怎样的言语来写?在《老张的哲学》和《赵子曰》里面,我是把文言和白话夹在一起的。当时我有一个奇特的念头,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话里,以提高白话,使白话成为雅俗共赏的东西。可是,这完全是一种错误和偷懒的办法,语言学家白涤洲先生就劝我不要这样做,认为新文艺只有用白话文。我觉得这是对的;所以在《二马》之后,我就完全用白话文来写了。而同时也给我一个很好的教训,不管是写或谈任何问题,最好去问对这个问题有专门研究的人。请教专家,是学习写作最重要的工作。

言语,是文艺的工具。一本好的文艺作品,必定是用最简单最有力而最经济的言语,去发掘人们的真理和报导人生的经验。所以一个文艺作家,必须要有丰富的言语,而且会运用它。在目前我们所用的言语,并不怎样丰富。我们经常所说的“真好看!”,“真漂亮!”,或者“天气很好”之类的言语,是写不出最生动最恰当像诗一样的词句来的。所以丰富我们的言语,也是我们文艺作家的责任。

《小坡的生日》,是一本童话。童话,是太难写了,因为写童话的人一大半都已长成了人,长成了人的人,就容易将儿时的一切忘记,因而也就把握不住儿童所需要的和儿童所想像的,所以写出来的东西,也都成为成人所想像的儿童读物,而不是儿童真正所需要和爱好的东西。但我们必须要注意这个问题,因为目前我们儿童的读物实在是太少了。

寓言也是最难写的东西,写寓言的人不仅仅是只能讽刺,而且要有高深的哲学思想。讽刺,仅能抓住今天的情形来写,过五年十年,也许就会改变的,只有高深的哲学思想,才能把讽刺埋伏在假托的(理想的)人和事之下,而有色的,有骨有肉的描写出来,使人看了,活像真有此等人和此等事。这也就在说:不管写三寸大的小人国,还是写酸臭的君子之邦,都得先把所凭借的寓言写活,而后才能仿佛把人和事玩之于股掌之上,用一种毒辣的讽刺,和厉害的文笔,与极聪明的脑子,细细的将它编造出来,然而这是非常难做的一种工作。世界上好的寓言之所以少,也许就因为这个原故吧?

写短篇小说比写长篇小说难。写长篇可以偷手,每篇中只要有几段新的,每段中有几段精彩的,就可以立得住。短篇小说就不同,短篇要段段精彩,要有技巧。我写短篇小说是按中国传统的方法去写的,又加上没有写的经验,所以写得不很好。短篇小说就是西洋的写法好,他们那种技巧,是值得我们去学习的。

抗战以来,因试验旧瓶装新酒的办法,我曾写过几句旧形式的戏与鼓词,但都写不好,因为生活的不安定,又加上我体弱多病,自抗战以来,我写的小说很少。虽然写的不好,但我决不放弃写的工作,我是在这里学习,所以我也劝告诸位,想做一个文艺作家,必须要勤读,要谦卑,要不断的学习!多读,可以改进你写作的技能;谦卑,可以发现你作品的缺憾;学习,可以使你不断的进步。除此,还要有一种专门的学问,同时也要懂得一种或一种以上的外国语言。一个人,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,没有广博的学问,没有写作的技能,是写不出好的东西来的。

原载1944年8月15日《国讯》第374期(注:此篇创作经验谈从未入过集子,世人所知甚少,近日编《老舍全集》,终能入集,披露于此,以享读者,可以先读为快。——舒乙附笔)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